清明时节,是中国人扫墓祭祖的传统日子,中国文化讲求“慎终追远,民德归厚”,以纪念故去的亲人前辈,现又扩至纪念一切有功于祖国和民族的先烈和英模人物。既然远逝的历史,还有回忆的价值,那么我就借清明之机,谈谈父亲———胡耀邦同志给我印象深刻的二、三事。古人说“清明时节雨纷纷”,现作一文,也可说是“追思追远语纷纷”。
治国之道,富民为始
父亲总把解放初在川北行署工作的两年半时间,作为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回忆。那是国民经济迅速恢复,建设新中国的起步阶段,整个中国一片红火,人民群众扬眉吐气。作为红四方面军的老革命根据地和朱德总司令的故乡,川北人民更是欢呼雀跃投入生产建设事业之中。怎么治国?这个道理十分简单,人民为革命流血牺牲,不就是要换来一个越来越富足、美好、幸福的生活吗?父亲也坚信富民为始这个道理,如果背离这一方向,那么革命的目的又何在呢?
我们改革的目的是什么?很早以前,父亲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很明确的:“藏富于民,让人民富起来。”一直以来,他既不认可苏联和东欧那种加重群众负担的高积累模式,也不赞成高度竞争追求高额利润的资本主义模式,而是希望中国走出一条以人民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来推动农、轻、重生产为序的社会主义新模式。记得1982年5月19日,父亲召集了一次研读马克思的《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》的讨论会。在这次讨论会上,对消费问题的意见虽不能完全一致,但已引起党内高层的注意,并产生积极影响。
父亲主张在新形势下,既要刺激消费,又要引导消费,这是改革开放面临的一个新课题,他不主张城乡居民的收入过分集中在储蓄方面,不同意过分地强调积累。他请大家研究一个问题,“按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,劳动者创造的国民收入,分为两部分:一部分是积累基金,另一部分是消费基金。……个人储蓄在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应当起什么作用?如何起到这种作用?”他说了自己的意见:要研究一下,这两方面的比例关系怎样处理比较适当。如果处理不当,也不利于我们发展生产。
我们当然要提倡艰苦奋斗的精神,但是过分地采取节衣缩食的办法来储蓄,这于促进生产的发展是否合适?我们不提高消费的口号,但是要适当地注意刺激人民的消费,引导人民正确地消费。
父亲提倡消费,同时也提倡艰苦奋斗的精神,他反对不合乎生产力水平和豪华奢侈的高消费,他更痛心疾首地反对生产领域中的浪费。对浪费资源、盲目投资、不计成本、没有效益、不惜民力、长官意志的经济增长模式,他有着一种天然的恶感,并把它归之于体制问题。碰到一些反反复复、劳民伤财的胡子工程,他总爱说一句话:“张书记挖,李书记埋,王书记上台又重来!”在党中央、国务院大力拉动内需的今天,对消费和浪费认真做一区分界定尤其重要。
父亲也接受了中国古代文化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的思想,他希望真正的共产党员能为人民的事业立德、立功、立言。他说:“我们共产党员要时时刻刻为人民着想,使人民尽快富裕起来。只要人民富裕起来,我们就有办法了。决不能把人民的利益同国家的利益对立起来,国家的利益离开了人民的利益,就是抽象的,没有意义的。试想,离开了人民,还有什么国家?”
1983年12月22日,父亲主持中央书记处会议,讨论审议《中共中央关于一九八四年农村工作的通知》时,提到管子讲:“治国之道,必先富民”,后来司马迁的《史记》把这句话改为“治国之道,富民为始”,对此,他做了认真比较,他认为这种古典的经济思想是对的,需要我们很好地借鉴发挥。
他说,苏联为什么几十年富不起来?就是苏联领导脑子里没有老百姓,光搞钢铁,扩充军备,争霸世界。他认为,要想办法使人民用智慧和劳动的双手富裕起来,国家就强大了,就能抵御一切风浪,立于不败之地。
不久前,我遇到一个对父亲充满思念的人,他是黑龙江农垦局的局长,一位当年支援北大荒的知青,叫隋凤富。他很激动地告诉我说,“现在黑龙江农垦区已经种植水稻1000万亩,而韩国全国的稻田才700万亩,我们产的全部粮食可以供四个直辖市、香港、澳门、还有西北几省吃几年。我们当年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啊!”
原来在1984年8月,我曾经陪同父亲休假,到黑龙江北大荒农垦区。虽然垦区的群众辛勤奋斗几十年了,但与内地的生活差别依然很大。父亲对当时遇到困难的垦区人说,“你们必须要自负盈亏,要有盈亏的思想;这么大的面积和资源,你们要能一统天下;现在遇到了困难,旱路不通走水路嘛,可以种稻米”。隋凤富说,胡耀邦的这几句话对他们的发展帮助很大,影响也很大。
父亲走到哪里,都对当地社会经济的发展有帮助,因为,他对当地人民的心愿有了解。父亲说过,“到下面去是第一步,第二步要认真听取群众的反映和呼声,第三步要研究群众的经验,同群众一道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”。
在川西北,父亲给马尔康人出主意:“林区的人民要富起来,只有四条出路:一是营林;二是加工;三是采矿;四是修建。什么修公路、建水电站,都让老百姓去搞。还有商业、运输、旅馆、饭店,也让群众去办。总之,东方不亮西方亮嘛!”
在云南省中缅边境的德宏,他和傣族、景颇族人合计:“群众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可以种些木瓜、香蕉、菠萝、芒果等热带作物”;在云南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,当自治州州长说由于当地搞不了大的工业,所以人均收入还不到240元时,他说:“不要老是盯着大工业,哪里来那么多的投资?要搞乡镇工业,特别是家庭工业,联户工业,几户人家联合起来搞,来得最快。”在推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,父亲对于大量出现的自谋出路、自主创业、乡镇企业、长途贩运、私营服务业和个体工商户,一直很赞赏、很爱护,并把它称为“光彩事业”而大力倡导。
让老百姓和生产资料结合起来,在结合的过程中如何让国家、集体和个人的利益结合起来,这是需要我们来动脑筋解决的复杂问题。
父亲曾经说过“党的富国富民政策,是最大的群众观点,不领导群众勤劳致富,是最没有群众观点的。什么怕失控、失灵呀,根本的问题是有些同志,就是抓住瞎指挥权不放,或者是抓住谋私的权不放。因为一办起家庭农场,他就不能瞎指挥了,也就没有谋私的权了……目前,办家庭农场,群众说是‘上面放、下面望、中间有个顶门杠’。就是怕有顶门杠,你们有中梗阻没有?你们的顶门杠拿掉了没有?不行的就是要调开,拿下来。”治国之道,必先富民。这正是改革的目的。父亲当年的这一观念十分牢固。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,“富民政策”宣传得最得力,几乎绝大部分省都打出了兴省富民的口号。
父亲说他一生有两大遗憾
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,1987年,他不再担任中央的重要工作以后,经常向我讲:还可以做些什么事情?他说他自己一生中有两大遗憾,一是不懂外语,二是不会中国古诗词的平仄格律。他选择了古诗文的习作。一类诗词是他送给他的老战友、老同志、老朋友的诗,如他在读完萧克将军《浴血罗霄》小说以后,给萧克将军写下这样一首诗:
寂寞沙场百战身,
青史盛留李广名。
夜度将军罗霄曲,
清香伴我到天明。
井冈山时期,毛主席赞萧克同志为“白袍小将”。文革中,萧克致信毛主席说,那时红军队伍每多一个人,毛主席都说好呀,我们队伍又多了一个人。信中意思是希望毛主席团结大多数人。我问,为何把飞将军李广和萧克伯伯相提呢?父亲说:“冯唐易老,李广难封”。按萧克同志的资历、条件、贡献来说,本应尽享大将名誉的,但革命队伍中有些事儿也说不清啊。
一类是给他的老熟人、老部下写的,如给魏巍同志的诗:
禹域乾坤变,人间爪鸿新。
樑音千百啭,此曲最牵情!
魏巍写作的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,产生过很好的社会影响,他曾在父亲所在的华北野战军三纵队工作过。改革开放以来,他的思想变化很大,火气也很大,虽然他的观点我反对,但我也曾为他写过一封信反映情况,不赞成对他那种批评的方式。
当然也有些初次见面的朋友,相处一段时间,他也给别人题诗,因为人家恳请,赠送新朋友的。但有时也有个别情况是他不写的。一位山东干部告诉我,他曾恳请父亲给他写诗或题字,请求好几次。最后我父亲给他说了这么一段话:“我可以给你写字,但我不能写,为什么?因为你还年轻,还有前途”。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人。
最后,还有一种情况:他还写过一些诗词,赠送的却是他一面未识的同志,如甘肃作家姜安同志。姜安同志是一位坚强与疾病顽症做抗争的女作家。她写过一篇文章,记述我的二弟刘湖出生不久,就因父母要上前线,无奈将他送给延安的劳动模范刘世昌同志的故事。
1988年,她又来信问候我父亲的身体,父亲有感提笔而做,并且连作三首诗,最后一诗是这样写的:
沧桑变化寻常事,
人间悲欢最牵魂。
谁能偷得蟠桃果,
怜取卿卿锦绣文。
第一句似乎是指他的身体、健康和工作变化。第二句则是指人间的悲欢离合,大概也包括他对家庭的情感和责任。在战争年代,父母亲把自己刚刚生下的孩子送与他人,即便是相熟的同志,毕竟心情也不会是那么平静的,怎不牵肠挂肚?母亲送来亲生的儿子并多次探望刘家,嘱咐刘家:一,一定要给孩子讲卫生,二,要到上学年龄时一定让他上学。一一嘱咐妥当,才随父亲奔赴前线。后两句则是夸奖姜安同志的文章写得好,把文章比喻为从天上偷取下来的锦绣文章。
当然父亲的诗词,也有对当时不良风气,腐朽意识的批评,他认为不好的事情绝不同流合污。1988年8月,他在烟台休息,我带着两个孩子去看他,他乐呵呵地拿出李白的一首诗,给我们诵读,边读边笑,边称赞,以后他作了一首《饮酒歌》,前四句就是引李白的原诗:
“天若不爱酒,酒星不在天。
地若不爱酒,地应无酒泉。”
天地既爱酒,爱酒不愧天。
酒价年年涨,酒瘾月月添。
量小非君子,醉昏才算仙。
滚他*的蛋,为政在清廉。
父亲不是反对喝酒,他平日兴致好些,也喝一点。他反对的就是那种浪费公款,假公济私,不办实事,个人利益、帮派利益至上的,对人民事业又毫无作为的人。父亲对内部同志的宴请,非常提倡四菜一汤。当他在1980年左右知道全国全年的公款宴请竟达到二百亿元时,他既痛心公款浪费,更忧虑一些同志究竟把多少心思用于发展经济,用于体制的创新。为何他提倡四菜一汤呢?若有人愿做一番考证,我倒有一则史料。
1981年5月2日,父亲给我讲了一则逸事:“1953年9月的一天,我出国访问回来。主席在丰泽园的颐年堂(请我)吃饭,(主席平常是)三菜一汤。叶子龙同志说,主席的习惯是三菜一汤,这次请你是四菜一汤。下午两点半吃的。主席临时请来罗瑞卿同志。吃完饭以后,我们共同乘车到现在的八一湖一转。天快黑时回来。”他提倡四菜一汤,是否缘于此,待考。现在宴请是否也不必拘泥于此,但如今吃喝得热闹不堪,又有何必要呢?
今天,我想可以告慰父亲的是,他一生挚爱的国家和人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人民富裕、国家富强是他毕生的追求。在清明之夜,父亲可能又点燃一支烟,有微笑,也有沉思吧!
写于2010年清明节
□胡德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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